也許是因為一切都已經是第二次了。
所以我知道,剛到家要進靈堂時,不可以用走的,要用跪爬地進去。
看遺容時,不可以看太久,不可以哭,不然她會走得不安心。
知道幾點要誦經拜拜,知道香不能夠斷,金紙要燒通宵,
然後我會折蓮花跟元寶,還越折越順手,所有一切,關於喪禮的規矩。
週五早上,我處理一些工作四點多才睡,早上九點多,
已經起床的魔力遞了手機給我說,你弟打來耶。
我弟說:姐,我跟你說,你不要緊張喔...
我心一抽。
他接著說:阿嬤今天早上五點多去世了。
啊?我一時會意不過來。
因為聽到「不要太緊張喔」,我預期中他要接著說的,
應該是「阿嬤進醫院了」這樣的話啊,或者什麼其他的吧?
去世了,三個字...怎麼回事。
在還未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我只勉強吐得出幾個字:我馬上回去。
掛掉電話,跟魔力說:おばあちゃんなくなった。
站在原地,腦裡一片空白,
不知道接下來可以做什麼,或者應該做什麼。
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嗯,先打電話喬機票吧。
春節假期正要收,回台灣班機全都客滿,因為是會員,
加上告知對方,我的狀況,後來說會請日本華航來通知我機位的結果。
在這段時間,我把所有預定這個週末要處理的一年份的帳單,全部
塞到最大的行李箱,也就滿了。總之,先回去再說吧。
小時候因為爸爸剛創業,媽媽也忙著協助,身為家族長孫的我,
被交給了阿公阿嬤帶。
我記得一直到我四五歲時,阿嬤都還是煙酒公賣局的公務員,
阿公說好聽一點是自己創業,成了工廠頭家,
但工廠裡的黑手其實也不過就是爸爸叔叔加上幾個工人,還有媽媽嬸嬸幫忙。
阿公則無所事事到處遊盪,鬥雞,賽鴿,養狗,打麻將,喝酒,上酒家(?)。
可是每到傍晚卻會固定地騎著摩托車載我到忠孝路公賣局交通車停車的地方接阿嬤。
從小就跟阿公阿嬤生活在一起,讓我在長大之後,
跟他們變成了一種像是父母與小孩之間的關係,
我也成了家族裡跟阿公阿嬤最親近的孫子。
我記得小時候,阿嬤睡前都有閱讀,
可能是看著"小說新潮",也可能是"オール讀物",
或者是其他各式各樣文庫本的偵探推理小說,
而我有一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是睡在她房間的地板。
(可能那時候還不太敢一個人睡)
於是乎晚上,我沒有辦法看我偷偷租回來的漫畫書,
或者偷偷去買的伊索寓言,只能夠看阿嬤所訂閱的讀者文摘。
阿嬤從來不是一個親切和藹的長輩,
如果要用典型的分類,她是掌管家中包括經濟大權以及任何大小事的女皇。
從小我就習慣她例落地處理著工廠跟廠商之間的帳務往來,
幾十個工人的薪資發放。
可能是在日據時代受過高等教育,也可能是家庭環境使然,
阿嬤律己甚嚴,說話輕柔客氣,待人算是有禮,
但我想那是一種基於對自己的要求,於是乎說不上是親切,
不愛與人聊閒話,或許之於她那是一種碎嘴吧。
不能說是沒落的貴族,因為阿嬤的家庭環境,倒也讓她稱不上是所謂千金小姐,
勉強要說,只能說是一種自覺教養良好的知識分子的驕傲。
而阿嬤也一直保養得很年輕,一直到國中,我都還會陪她上曼都,
等她洗頭,做臉,偶爾燙頭髮。而我的美容院出道,也因為阿嬤,比起其他
周遭的小孩們,要早了許多。
這樣講來,猛然想起,國中時代流行給香港美髮師剪頭髮,
但是因為阿嬤帶我去一家全都是香港美髮師的美容院剪頭髮才開始的。
一直到我國中五專,出門,人家都還是會以為我是阿嬤的小女兒。
而阿嬤另一個看起來年輕的原因,大家歸功於說是阿公每天買數百元的
水果給阿嬤食用的關係。她總是吃得很健康,清淡,因此也長壽。
講起阿嬤跟阿公的關係,那又是另外一種微妙。
我沒有辦法用"很恩愛"來形容他們,但在後期,卻也了解了他們其實是
無法分開的存在。
小時候,因為阿公在外花天酒地的關係,所以印象中,
總是阿嬤追著阿公又打又罵。
阿公可能也是理虧吧,大部分時候也就任著阿嬤念, 念過頭了,
才偶爾給大聲吼回來,或者作勢要打人。
(我想他應該也是沒膽真的打,我們家女人都很恰!XD)
到了後期,差不多我上了五專或者畢業後,阿公大概也是年紀大了,
變得草食性許多,興趣頂多是每天起個大早去菜市場跟人家閒聊,
然後買一些感覺像是人家銷贓貨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回來(說不上古董!)
然後再順便帶個幾百元的水果回來給阿嬤吃。
當然,偶爾興起,會突然買台很酷的自行車,或者是重型機車,
或者從外面撿回一隻小狗這樣。
要說阿嬤對她跟阿公的婚姻有什麼怨嘆,大家可能也都會往"是因為阿公婚後,
游手好閒,花天酒地"的方向想去。
但我忘記是在阿公過世後或者是過世之前
她曾經感慨萬千地跟我說:「嫁人千萬不要嫁跟自己身分背景
或者說是學歷知識相差太大的,不然講話不通,像我跟你阿公…」
所以寫到這裡我想,也許比起阿公婚後的游手好閒花天酒地,阿嬤在意的
其實是"阿公無法跟她對話"這件事情。
為什麼教育程度差這麼多的兩個人會結婚呢?(阿公國小畢業,阿嬤台中女中畢業),
據說,阿嬤的爸爸在日據時代在政府單位做事,光復之後很多人不甚諒解當時幫
日本人做事的公務員,阿嬤的弟弟當時又都還年輕弱小,因此受到不少欺凌,
加上阿嬤當時生了一場大病,為了沖喜,也為了讓家人不再受人欺負,而嫁給當時
算是村莊小霸王的阿公。阿公很得意地說,要不是當時我好心取了你阿嬤,她早就
死翹翹了(笑)。雖然不知道當時阿嬤真正的想法是如何,但以阿嬤性格來說,我也
不覺得她會如此地逆來順受嫁給一個自己一點都沒有意思的人。
2001年在阿公阿嬤還算健康硬朗的時候,我因為工作關係,調到了日本。
剛到日本時,阿嬤偶爾會像她平常寫給她舊時日本同窗那樣寫明信片給我。
阿嬤總是用她好看的字寫著她跟阿公的日常,家族裡的大小事情,
誰交了男朋友,誰交了女朋友,誰帶來的男生買了一盒水果給她,
以及對我的一點想念。
然後,吩囑我要買什麼尺寸什麼顏色的衛生衣給她,
盼著我下次什麼時候回去,或者問我什麼時候會調回去,若是不能調回去,
那或者乾脆把工作辭掉,回家裡工廠幫忙這樣。
而有次,我因為工作上受了點挫折,跟家裡人提到說我想把工作辭掉的事情,
她卻又馬上捎來了一張明信片,要我做事情不可以輕言放棄,要持之以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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